2007年6月26日

村上春樹-人造衛星情人

-以下為PTT版友節錄整理的片段-

「然而我當時所感覺到的是無法比喻的深深寂寥。一留神時,不知不覺之間有幾種顏色已經從包圍著我的世界永遠消失了。
從這空蕩蕩的感情廢墟的沒落山頂,可以一眼望穿自己人生的遙遠前方。
那跟小時候在科幻小說中的插畫中看到的,無人行星的荒涼風景很像。
那上面沒有任何生命的氣息。一天長得可怕,大氣溫度不是太熱就是太冷。載我到那裡去的太空船,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消失了。我已經哪裡也去不了。只能在那裡,自己想辦法靠自己活下去。
我重新了解到小菫對我來說,是多麼重要而不可替代的存在。
小菫以唯有她才辦得到的做法,把我聯繫固定在這個世界上。
和小菫見面談話時或讀她所寫的文章時,我的意識可以靜靜地擴大,我能夠看到前所未見的風景。
我和她可以很自然地心意重疊相通。
我和小菫就像一般年輕情侶脫掉衣服互相赤裸相對一樣,可以把彼此的心敞開來讓對方看。
那在別的場合,對別的對象,所無法體驗到的事,而且我們為了不損傷這種心情--雖然沒有說出口--卻極珍惜細心地相處著。
無法跟她分享肉體的喜悅,不用說,對我是非常痛苦的事。如果能辦到的話,我相信兩個人都會更幸福的。
可是那就像潮汐的漲退,像季節的遷移一樣,就算費盡力氣恐怕都是改變不了的事情。
在這層意義上我們可以說是遇到不會有結果的命運。
我和小菫所保有的微妙友情般的關係,不管費盡多麼大的聰明才智穩健思考,大概都沒辦法永遠繼續吧。
到那時候,我們手中握有的頂多只有延長的死巷子般的東西。這個我很清楚。
可是我比誰都愛小菫,需要小菫。這種心情不會因為不會有結果,就擱在一邊。再說這是一點都不會改變的。
而且我也夢想有一天「唐突的大轉變」會來臨。就算實現的可能性很小,至少我有作夢的權利。不過當然,那結果並沒有實現。
小菫的存在消失之後,我發現我心裡有很多東西都不見了。
簡直像退潮後的海灘,有些東西消失了一樣。留在那裡的,是對我來說已然不具正當意義的壓扁了的空虛世界。
一個昏暗而寒冷的世界。發生在我和小菫之間的事,在那個新世界裡大概不會再發生了吧。我知道不會了。
每個人各自擁有某個特定年代才能得到的特別的東西。那就像是些微的火焰般的東西。
小心謹慎的幸運者會珍惜的保存,將那培養大,可以當作火把般照亮著活下去。
不過一旦失去之後,那火焰卻永遠也回不來了。我所失去的不只是小菫而已。我連那貴重的火焰也和她一起失去了。

那裡到底有沒有我立足的地方呢?在那裡,我能跟她們在一起嗎?
當她們激情地相愛交歡時,我或許會躲在某個房間的角落裡一面讀著巴爾札克的全集一面消磨時間吧。
並和淋浴出來的小菫兩人做長長的散步,談很多事情(話雖如此談話的大部分照例都是由小菫包辦的)。
這種圈圈能永遠維持下去嗎?這是很自然的事嗎?
「當然哪。」小菫大概會這樣說。「不需要一一問吧。因為你是我唯一的完全的朋友啊。」  但我不知道那個世界要怎麼去。我用手撫摸著阿克波里斯光滑堅硬的岩石肌理,想像著滲進那裡,封存進那裡的悠長歷史。
我這個人不管願意與否,都已經被封閉進那時間性的連續中了。我無法從那裡走出去。
不,不對--不是這樣。結果是,其實我並不希望從那裡出去。

到明天我就要搭飛機回東京。暑假立刻要結束,再度踏入無限繼續的日常中去。
那是為我存在的場所。有我公寓的房間、有我的書桌、有我的教室、有我的學生們。有安靜的每一天、有該讀的小說、有偶爾的韻事。
雖然如此,我大概再也回不去原來的自己了吧。到了明天我大概會變成別的人。不過周圍的人應該不會發現我已經變成和以前不同的人回到日本來。因為從外表看起來一點也沒有變。
雖然如此,我心中卻有什麼已經燃燒殆盡、消滅掉了。在某個地方流著血。
不知是誰,不知是什麼,正從我心中離去。低著頭,不說話。門打開了,門關上了。燈熄了。
今天是對我來說的最後一天。最後一個黃昏。到天亮時,現在的我已經不在這裡。這身體將會有別人進到裡面去。

為什麼大家非要變成這麼孤獨不可呢,我這樣想。為什麼有必要變成這麼孤獨呢?
有這麼多人活在這個世界上,個別都在向別人追求什麼,然而我們為什麼非要如此孤絕不可呢?
為什麼?難道這個星球是以人們的寂寥為營養繼續旋轉著的嗎?
我在那平坦的岩石上仰天躺著天空,想著現在應該正繼續繞著地球軌道轉的許多人造衛星。
地平線雖然還被薄薄的光線鑲出一道邊緣,被染成葡萄酒般深紅色的天空已經有幾顆星星出現。
我在其中尋找著人造衛星的光。但它們的形影要被肉眼看到,天空還太亮了。
眼睛看得見的星星全都像被釘子釘牢了似的。一直停留在同一個地方不動。
我閉上眼睛,側耳傾聽,想著以地球引力唯一的聯繫牽絆繼續通過天空的Sputnik的末裔們。
它們以孤獨的金屬塊,在毫無遮擋的太空黑暗中忽然相遇,又再交錯而過,並永遠分別而去。沒有交換話語,也沒做任何承諾。  

「狗死了以後,我就一個人窩在房間裡一直讀書。我覺得周圍的世界,不如書中的世界更生動。
那裏有我沒看過的風景無限延伸。書跟音樂成為我最重要的朋友。
雖然學校裡也有幾個比較新的朋友,可是我並沒有遇到能夠真正打開心來談話的對象。只是每天碰面隨便聊一聊,一起踢足球而已。就算有什麼傷腦筋的事,我也不會找人商量。
只會一個人思考、想出結論、一個人行動。但也不特別覺得寂寞。所謂人,終究是必須一個人活下去的。」
「但我上大學時,遇到那個朋友,從此以後我的想法就逐漸有一點改變了。
我開始明白長久之間一個人思考的話,結果只能想出一個人能想到的份。
一個人孤伶伶的,有時候也會開始覺得非常寂寞。」

「一個人孤伶伶的,就像在下雨天的黃昏,站在一條大河的河口,長久一直望著滾滾流水流進大海裡時那樣的心情。
你有沒有再下雨天的黃昏,站在大河的河口,眺望過河水流入大海呢?」
  我是否做對了呢?
自己並不覺得做對了事情。我只是做了自認為對自己有必要的事而已。其實其中有一個很大的錯誤。
她問我「很多人?」我也包括在裡面嗎?... 說真的,我當時想到的,不是很多人,而只有小菫。不是在那裡的他們,也不是我們,而是只有不在那裡的小菫。
我在椅子上暫時避上眼睛,然後睜開眼。安靜地吸氣,吐氣。我準備想一點什麼,然後什麼也不想。
但這之間實際上沒有太大的差別。事情跟事情之間,還有存在的東西和不存在的東西之間,我找不到明確的差異。
我望著窗外。直到天空發白,雲在流動,鳥在叫,新的一天站了起來,開始收拾起住在這個星球上的人們的意識為止。

我想我們現在都還這樣各自繼續活著。不管多深刻致命地失落過,不管多麼重要的東西從自己手中被奪走過,
或者只剩外表一層皮還留著,其實已經徹底變成一個完全不同的人,
我們還是可以像這樣默默地過活下去。可以伸出手把一定限量的時間拉近來,再原樣把它往後送出去。
把這當作日常的反覆作業--依情況的不同,有時甚至可以非常俐落。想到這裡我心情變得非常空虛。
一切的事物,或許在某個遙遠的地方已經預先註定會悄悄喪失了,我想。
至少以一個互相重疊的身影,他們擁有將要失去的安靜地方。
我們只是一面活著,一面像把一條條細繩子拉近那樣,一一發現這些吻合而已。
我閉上眼睛,試圖盡量再多想起一些在那裡的美好東西的樣子。試圖把那留在我手中。
就算那只是保有短暫生命的東西也好。
我做夢。有時候那對我來說感覺彷彿是唯一做對的事似的。作夢,活在夢中的世界--就像小菫所寫的那樣。
但那並不持久。我總會醒過來。「我好想見你。」我說。  
「我也好想見你。」她說。
「不能見你以後,我就非常明白了。就像行星體貼地排列成一排一樣明確而順暢地了解。
我真的需要你。你既是我自己,我也是你自己。
嘿,我想我在某個地方--某個莫名奇妙的地方--不知道割了什麼的喉嚨了。
磨快菜刀,帶著鐵石心腸。像在打造中國的城門時一般,象徵性地。我說的話你懂嗎?」
「我想我懂。」「到這裡來接我吧。」
於是唐突地掛斷了電話。我手上還拿著聽筒,長久望著。聽筒這種物體本身好像是一種重要訊息似的。
在那顏色和形狀中彷彿含有某種特別意思似的。然後我改變想法,把聽筒放回原位。
繼續等著電話鈴再響一次。我靠著牆,把眼光焦點集中在眼前空間的一點上,慢慢繼續無聲的呼吸。
繼續確認著時間和時間的銜接點。鈴聲依然還不響。沒有約定的沉默一直充滿著空間。
但我不急。已經不需要再急了。我已經準備好了。我可以到任何地方去。

  是嗎?
  沒錯。

我下了床。把被太陽曬褪色的舊窗簾拉開,打開窗戶。並把頭伸出還暗暗的外面仰望天空。
沒錯一輪好像發霉色調的半月正高掛在天空。這就好了。我們正看著同一個世界的同一個月亮。
我們正確實地以一條線連繫在現實上。我只要安靜地把那線繼續拉近就行了。
然後我把手指張開,注視著兩邊的手掌。我在上面尋找血跡。但並沒有血跡。沒有血的氣味,也沒有僵硬。
那大概已經安靜地滲進什麼地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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